close

失蹤
失蹤,是一種不告而別的缺席。無論是被迫或是自願,失蹤是從現實生活中消逝,在另一個不為人知的錯置時空中生息。我曾經有過被迫失蹤的經驗,十餘年的時光徹底從台灣社會連根拔起。在那段埋名隱姓的時期,我彷彿經歷了一次死亡。那樣的死亡,並非音容宛在,而是屍骨無存。無從祭拜,無從懷念,我變成故鄉的一則謎語。
我的歸來,是一種奇異的復活。對於一個跨越中年之後才得以回到家鄉的人,復活其實也是不可理解的謎。我與我的土地重新結盟簽約,生命的滋味全然兩樣。我曾經投入的失蹤歲月,是許多人從未旅行過的地方。他們視我為另一星球歸來的過客,以著好奇的問題,窺探我穿越過的陌生而迷離的世界。我的土地之於我,又何嘗不是陌生而迷離?把持星際過客的心情,我迎接了一個可疑的時光。觀察著發生在我土地上的新鮮語言、行為、事物,我有一種被遺忘,被疏離的失落感。這一縷遭到棄擲的遊魂,再度回到人間時,我不能不承認,故鄉已然變成我這輩子從未旅行過的地方,那種被迫失蹤所帶來的苦楚,幾乎不是任何一具肉體可以承受的。
失蹤並不可怕,可怕的是被迫離去,被迫消失,被迫流亡。倘若那是自願的,可以自我選擇的,失蹤反而是生命中的另外一種情調,值得憧憬,並且值得專注去追求。
我在擾攘紛亂的政治運動有過一段浮沉。身處權力競逐的戰場,心神必須永遠保持高度亢奮的狀態。我深深感受到,陷入糾葛的政治漩渦裡,不能不捲進智慧的對決,意志的頂撞,性格的操練。在政治裡,權力被視為變相的春藥,必須不斷吞食,卻永遠達不到男歡女愛的快感與高潮。我捲入政治裡,全然出自於心情的抉擇。為了政治,我受過傷害,也被迫失蹤。代價付出是那樣昂貴,因此,我不可能忘情於政治。只是我並不眷戀權力,我抗拒以服食藥物的方式來維持亢奮。與政治運動纏綿二十年之後,我決定選擇自願失蹤。
讀過美國詩人Robert Frost的一首詩Birches,那是林以亮的翻譯,我常常記誦著其中的兩行:

我真想暫時離開這世界一陣子,
然後再回來,一切重新開始做起。

終於我離開了政治,回歸到年少以來就已嚮往的文學領域。我重新與失散已久的詩結盟簽約,重新解讀、誤讀早年讀過的文學作品。有人問起,我是不是要脫離政治運動,是不是從此不問世事?我想並不盡然。換一個方式關心自己的土地,並不會減少我的纏綿之情吧。換一個方式,便是政治圈中自願失蹤,容許我在另一個世界呼吸生息。在沒有追逐權力的日子裡,我仍維持著樂觀與熱情。我與我土地的情感,可能如佛洛斯特所說有著"情人式的吵嘴",但那無可名狀的愛,則是與日俱增。
回到台灣後,失蹤不再是痛苦的折磨,它成為我生存下去的方式。無端在生活的軌跡裡消失,我在另一個不為人知的錯置時空,面對山巒,面對急湍,竟會產生無比的快意。
發生在最近的一次失蹤,是晴雨不定的六月,我到谷關去看鱒魚。猶如出現在夢中,撐傘走過一段吊橋。激流在橋下急逝,喧鬧的水聲消失在夜裡的下游。我看見一對情侶也撐傘走過吊橋。他們互相扶持,走得很慢。到了橋中間,他們停下來。我以為他們是畏懼吊橋的擺盪,在不明的夜雨裡,我察覺他們竟是擁抱接吻,用一支傾斜的傘遮掩他們自己。我沒有看見鱒魚,卻遇到了一對沒有吵嘴的情侶。在我的視覺裡,那就是一場夢。
我看到鱒魚的時候,是在一個叫做馬崙的地方。那裡有頑石與瀑布構成的黑白流動的風景,瀑布下方有一個養殖場,我發現了一窩鱒魚。神祕的生物,在水槽裡群集旋轉。我想起西雅圖時期的鮭魚,勾起我另一段失蹤歲月的記憶。失蹤的空間銜接另一失蹤的時間,我好像是完成了兩個人生。我的尋鱒之旅,只是為自己的消失找一個藉口。
失蹤,是一種短暫的離去。我喜歡那種消失的感覺;消失之後,我還是會記得旅行回來。歸來時,猶如夢中。
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peggyyu0509 的頭像
    peggyyu0509

    從心之所行,即為正道

    peggyyu05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